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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时间流逝的速度与我们吸收和处理的信息量有关,信息量越大,时间流逝得越慢。
所以,2016年仿佛过得特别缓慢。
往年到了年末,回首望去,尽是云淡风轻。荡气回肠的,全是自己悔恨人生苦短的心灵鸡汤。
2016年,蓦然一想,仿佛一日千年,时时动魄,刻刻失魂,昨日之事,却已隔了千山万水似。
世界很矛盾
2015年到处是擦枪走火。2016年大家都在后院起火。
一开年,全球市场便遭遇莫名大震。但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其实只是开幕前的热场。待到终于开启了年度大戏的恢宏亮相,就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势如破竹的演了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许多年之后,面对全新的世界,这一代人将会想起,谁都以为不过是个矫情玩笑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那个夏日周末。
英国人决定脱欧了。
全世界决定一起大哭大闹一番。然而,他们都完全忘了,民意调查一直显示赞成脱欧将会是多数。
一切其实早已在眼前,只是我们假装视而不见。
于是,美国大选再次给了当头一棒。初选时,各种极端主张就获得了极高人气,我们选择无视;共和党内选举特朗普大胜,我们选择无视;社交网络上在风起云涌的质疑希拉里,我们选择无视。
当特朗普大胜数个摇摆州并获得最终胜利后,我们又一次大哭大闹。
我们自以为是得如此可笑,如果稍微有点勇气,就应该承认,号称不能接受的人,早已经接受了,英国脱欧后市场不过动荡了七天,美国大选后市场只动荡了七个小时。
也许,心底里,我们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我们只是不想承认。
其实,八年前,奥巴马靠一句“yes,we can”就赢取总统宝座时。这个趋势就已经形成;卡梅伦以同意脱欧公投来赢取首相选举时,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更不要说意大利、法国、奥地利或者任何其它国家,背后是非一日之寒的对现状不满和力争改革之人心的冰冻三尺。
没有一池子的黑天鹅,只有我们不愿睁大双眼而宁愿待在黑暗中的自欺欺人。
我们不是被虚假的事实扼住了喉咙,事实一直在,我们是被自己不愿面对现实的虚伪扼住了喉咙。
历史在转折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事情的发生,甚至不是我们没有预测到或者我们难以接受这些事情的发生,而是至今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我们仍然在用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等意识形态理念给这些行为定义。简单说,他们都在做错误的事情!
这种定义如此简单,给了自己道德和智力制高点的优越感。但是,这不是答案。将特朗普当做草根主义的代言人,是否滑稽?而当被称为“民粹主义”的人,反对的是不事劳作就要拿到社会福利的人,到底谁才更民粹主义?至于逆全球化,在互联网、物联网时代,谁真能目闭耳塞?
因此,其中最有趣的恐怕必须是,二战后全球建立起的秩序基础和意识范式,已经在历史的转折中遭遇了危机。一方面,任何秩序和制度都有其内生性缺陷,随着时间推移,其边际效用减低,而矛盾加剧,如果没有不断的进步性改变,会原生性的导致其框架最终无法修补发生崩塌。另一方面,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大流下,社会生活的节奏加快,变迁更加迅速,使其中的社会人适应时间更短,因此激发了更多矛盾并使既有矛盾急速锐化,进一步加快了原有框架的老化速度和不适应性。
于是,当我们越是牢牢抓住过去那种范式下的分析、论证方式,就越是难以解释当前发生的事实。
当然,人们会说,经济!是经济!正是因为经济危机和衰退带来的社会矛盾,才刺激政治格局发生如此变化。然而,这也许也是另一种舍本逐末的解释。经济危机固然带来政治和制度的变化,但这样孱弱的经济现状,难道不也是既有政治格局、意识形态的产物吗?如果承认这一点,就会发现,它们从来在互为因果,而它们的“相杀相爱”会导致双方的溃破,不是偶然,而是历史趋势。
中国很矛盾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熔断机制引发的大争论。第二件事,是熔断机制不灵引发了大争论。第三件事,是熔断机制太灵引发了大争论。第四件事,是熔断机制引发太多大争论因此被叫停了。
仿佛在预示,这是个充满杀伐决断,又充满着难以杀伐决断的一年。
在全球都面临的通缩压力下,中国严阵以待。在全球都处于货币放水的环境下,中国严阵以待。其结果,是在去杠杆和加杠杆之间难以取舍。全年从头到尾,用一句话来形容市场,那就是“杠杆满地走”。
房地产市场又双叒叕成为焦点。在连续两年多遭遇交易量不振后,各种政策的相继出台力推,终于积累出巨大的力量,将房市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只是,这一次,用力实在是太过猛了。慢说“地王”比五代十国时候的“帝王”还更新得勤百倍,房价的飙升到了“日行几涨”的地步,更可怖的是,对房产价格只升不降房价会涨到三十万一平米的宣传不绝于耳,引发的社会恐慌,不仅违背了经济学的理论,已经开始违背社会学的伦理。当为买卖房离婚成为常态,连社会自己也被自己的疯狂吓得疯掉了。当又一次“史上最严限购”再次汹汹来袭,人们已经无力争论,应该是“失去奋斗,房产再多我们也将无家可归”,还是“没有房产,奋斗再多我们也将无家可归”。
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风起云涌的对外投资达到了历史高点,可以理解为企业转型升级的需要,但在人民币汇率和外汇储备的压力下,谁是谁不是谁该谁不该“外逃”,如何界定?
资金就像是令狐冲体内的真气,梳理不顺、吸收不了、驱赶不及。可令狐冲最大的问题,还是当时内功太浅,受了这许多“馈赠”,却消受不起。
陷阱在心里
不错,当前形势下的政策两难世人皆知,对全球而言,这都是一个困难时刻,并未有人能想出解决困局的终极办法。
但我们的内生问题不能只怪罪于外界困境。
中国的房地产市场能够在许多年里脱离各种经济学理论的预测,没人能说与人为无关。当房价的炒作已经比王菲的演唱会门票更离谱时,是因为其中的交易者无不认为,制造泡沫是最好的获利方式,而且永远不会失手。
企业的运营则冷暖自知。房价暴涨,资产泡沫高企,一方面带动租金、人工等成本的上升,挤压了实体经济利润空间。使企业不得不迁移走。另一方面,一套中国特大城市的豪宅可以买几个欧洲的工厂,企业并购当然络绎不绝。可是,房价的畸形挤占了个人生活消费支出,使整体需求变得更疲弱,加深了市场萎缩。而且,从示范效应看,买卖房子比管工厂活儿轻、获利多、风险小,谁还愿意干实业?
我们一边走着自己的特色道路,一边又极度羡慕和仿效西方发达国家的模式和理论。结果是,在我们工业化未完成的时候,已经开始“去工业化”,“去工业化”之中,发达国家已经开始“再工业化”。于是,资源的争夺和资金的溢出,无法避免。
而由于发展速度超常带来的弊病也逐渐显现,过于追逐发达国家的“先进性”表象,导致我们破坏了中国制造良性发展的路径,形成了经济“脱实向虚”。须知,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的大国,其经济现代化不可能绕过工业化阶段。在中国,农村人口占比仍高,高科技产业的出现实际上也无法代替工业化的功能。
中国经济的问题,是速度过快“赶超”而衣不称身带来的撕裂痛,也是起步太晚“没赶上”而衣难蔽体带来的牵扯痛。我们卡在的,正是我们自己意识混乱造成的“陷阱”中。
社会很矛盾
今年发生了很多事。和往年一样。
不一样的是,很多并不典型的事件,被拿来当作典型事件点燃了大众议论的熊熊烈火。因病去世的少年、被掌掴的快递小哥、护儿心切的母亲、勇戴绿帽的明星、难以言说的人伦惨案、人见人踩的球队,引发了关于医疗、户籍、教育、拜金、贫困、体育等等各种问题的讨论。这些问题,看似社会问题,背后,却都有经济原因。这些经济原因,又都由许多社会因素交织而成。若想解决,难分彼此。
企业家们仍然是个中主角。最惹眼的重头戏是这样,上半年排兵布阵、蓄势待发。下半年纷纷爆发,主要原因也无非都是生意布局或斗法失败,一股脑儿都跑进天庭告状。本来应该上演《华尔街之狼》,但演出来的都是《甄嬛传》形式的《西游记》。关于打了白骨精的孙悟空到底是不是妖精这种问题教人伤透了脑筋,关于被孙悟空打了的白骨精是否就不算是妖精也教人颇为费解,反正结局还是很好的,一心只求现世安稳的唐僧出来耍了个金钟罩平沙落雁血手印,念了一段大慈大悲般若波罗蜜往生咒,把个金箍儿一抛。整个世界,安静了。
年底,防止系统性风险,防止资产泡沫,力挺制造业的精神一出,批判大会开幕。各路英豪你方唱罢我登场,痛诉资本的恶意、痛诉金融的恣意,痛诉互联网+的随意,而自己,都俨然是中国实业的代言人、中国制造业的守夜人、中国稳定的奠基人。其实,这中间有不少,虽说号称是做实业的,资本运作玩得也很溜呀,市场炒作玩得也很溜呀,舆论把控玩得也很溜呀,政府关系玩得也很溜呀。说起来都是上市企业,谁比谁更不爱资本?何况有些人想增持就摊薄别人增自己,想减持就冲高一把来套现。真正这些年坚持做实业的人,说的话即使尖锐,也句句中肯。但强盗喊说野蛮人在打劫,还想叫被吃剩的人来摇旗说他们是民族英雄。唐僧,你还要替人背锅?
不能藐视市场
资本家都说资本有罪,也算是一大奇景。
制造业批评互联网,全忘了中国制造2025关于智能化的战略目标,也罔顾美国“再工业化”制造业升级与服务业更好融合才是前景。
更有甚者,得了国有资本的好儿,又想着法儿把这利益都套成私人的。为此,也不惜动用大众舆论为自己私有经济、企业家精神的金字招牌保驾护航,和国有管理单位死磕。反过来,一旦真正遇到市场化的私有资本冲击,第一个想起的,是找国家出面诉苦叫屈求得保护。
细想,和勇戴绿帽的明星、被掌掴的快递小哥、护儿心切的母亲,难道不是如出一辙?
我非常支持实体经济,很早就开始呼吁,我支持民营企业家,我也支持市场监管而非自由主义理论的力量。
诚然。
但我反对这种借用国家政策和战略为私人斗争武器的方式。我也反对行政选择哪个企业家该被支持哪个企业家该被踩踏。我还反对不去提高市场监管能力却无尽提高翻新加码市场干预手段。
我们的市场问题,难道不是因为企业家对中小股东们的态度,就和中国导演对观众们的态度一样?干得好,鄙视群众。干得不好,要加倍鄙视群众并大力抨击群众值得被鄙视。行政扭曲造成的供给稀缺给了一部分人利益和地位,他们还反过来指责需求端不知足!
如果纵容这种现象,是市场化的倒退,必然会引发市场的逆向淘汰。结果一定是市场的毁坏和崩塌。
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就是要下狠心去解决这些扭曲,还市场一个良性环境和平顺面貌。
改革不可能没有一点伤筋骨和疼痛感,所谓稳中求进,应该是让管理部门抓紧一切机会和用尽一切方法去提高自己的治理能力,而非用“稳”之名,强摁住供给和需求两端,扭曲市场,藐视市场,制造更多的妖怪,把市场自身的修复能力破坏殆尽。
若要解决那些因病去世的少年、难以言说的人伦惨案、人见人踩的球队中的问题,方法也应如出一辙。
后记
这世界已没法谈经济。
经济学家们都在苦苦研读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哲学、文学和玄学。
谈经济形势必须要谈天文学,谈地理学,谈外交学,谈军事学,谈心理学,谈法学,谈教育学,谈理学,谈工学,谈农学,谈医学,谈管理学,谈伦理学,谈人类学,谈宗教学,谈美学,谈艺术学……
经济也是一切。
这世界已没法不谈经济。
在停车场艰难的找容身之处时,收费员突然说:“现在经济形势很严峻啊!”
在火锅氤氲烟气中夹起一朵猪脑之时,分不清美元加息究竟是货币宽松还是收紧的朋友突然和你谈LIBOR。
一切都有经济。
经济已不是经济问题,它是很多问题的集合,它是很多集合造成的问题造成的。要解决经济问题,首先要承认这一点。否则,就只是一种假装置身事外。如果这样,改革就是一纸空谈。空谈只能误国。而当今世界,已经经不起耽误了。(作者万喆系中国黄金集团首席经济学家)